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幾百年出一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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幾百年出一個

《楚辭》描寫山鬼:“若有人兮山之阿,披薜荔兮戴女蘿,既含睇兮又宜笑,子謂予兮善窈窕……”

子羽說翠枝簡直是山鬼,林鬼,澤鬼!子羽這樣說,是指她的形貌,她的穿戴。

錢亮後來才知豈止於此,她是自然的女兒,自然的呼吸,不世而出,幾百年才出一個,是來凈化世界的。耳鬢廝磨錢亮身上也沾染了她的咒語。

她在這世風古拙的地方,竟乏人緣,令她憂傷惆悵。這也許因為她是個混血兒,還因為她不合群,行為古怪,人覺詫異。

她那時才八九歲,有人找丟失的羊,來到這片高山上的草原,遠遠看見她身邊有只大狗。因曉得她是不帶狗的呀,這人躲著細看,原來是只狼,守著就像她的牧羊犬一樣。

幾只小羊有的跑向遠處,旋又轉回來,都依偎在她的腳邊,她摸摸這只又摸摸那只羊讓它們別怕。

狼警覺擡起頭來了,並且長嘯,這廓清了最後一點疑慮,狗只會吠,吠聲短促,哪有長嘯的道理!這人嚇得不找羊了,腳板上抹油——趕快溜!

此前大家只知野鼠、巖羊、雀鳥這些小動物不怕她,和她親近,此事傳出,有好事者專門跟蹤,又看見了熊,看見了山貍。

還有人說看見她騎在熊的背上走,看見成群的野鼠叼來山果堆在她腳邊,把她描繪成狐仙或妖女。

這裏山間有小幾座湖,從來乏人問津,只有她愛去湖邊放羊和洗浴。有回發生一件怪事,也是個悲劇。

當時她十一二歲,身體剛開始發育,也不懂得害羞。有個叫野娃的知她愛在山間湖泊洗澡,這次就跟去了。

野娃看她洗得隨意自在,水淺淺的露出肚臍,禁不住也想一試。

他不肯立即造次與她共沐,離遠一點,還隔著灌木。翠枝那裏是草地,這裏是石頭灘。

他下去才走幾步,就很快沈下,原來巖石是滑的,這裏水很深,他連救命都沒有喊得出來。過後翠枝才看見他脫在岸邊的衣服。

後來有一天,野娃家人來這裏,看見湖底巖石上有水蛇,穿梭滑行。引得好事者來看,回去說水蛇越來越多了,滿湖都有。

可翠枝照樣在湖裏洗澡,就有流言說翠枝是水蛇變的。

雖有人反問:“翠枝是水蛇變的,還是野娃變的水蛇?那以前為啥沒有水蛇?”

但流言依舊,流言是不可理喻的東西。此事對翠枝的打擊較之狼伴熊騎還更可怕,使她由孤僻而幾乎成了啞巴,成天難得說話。

家裏好不容易給她訂了親,未婚夫叫阿華,在瓦力鋪街上郵政代辦點上班,主要就是賣郵票和收縣上來的信件再分發給鄉郵員。

阿華提出的條件就是她不要再上山放羊了。

金戈問:“不放羊她做什麽呀?”

“幫我賣郵票呀!”

“二天吧。”

“她現在就不要放羊了!”

金戈未吭聲。

這時梅林到這裏來推廣稻田養魚,金戈覺得是個機會。

翠枝看著梅林帶來的魚苗,在稻田裏游來游去,就跟野地的鼠和天上的鳥一樣快活。其中有的還分得出顏色了,紅的黃的黑的,她越看越喜歡。

梅林帶了掛圖給農民講解,讓大家提問題。

她問:“割了谷子後,在哪裏養魚呀?”

“哦,在割谷之前,魚已經長大了,你看這張掛圖,這就是,魚已經有半斤重。”

“魚大了,冬水田的水很淺,它咋游哇?”

梅林張口結舌回答不出她的問題,或者說,怕回答了她會難受。別處問這種問題的都是幾歲的娃兒,梅林見她眉清目秀,覺得不可思議。

後來她雖然沒有學稻田養魚,卻有了一個經常見面的老師和知己。她跟梅林的結交增加了她的女人味,阿華因此也不反感。

翠枝並不是那種揮動鞭兒驅趕著白雲的牧羊女,她家一共才幾只羊。

這天梅林帶著錢亮和子羽去找她,一路山水蒼茫,後來他們先發現這幾只羊,因為有兩只是白色的,隨後才發現她。

她身上隨意掛著些樹枝和青藤,裏面肌膚閃閃爍爍,驚慌擺手不讓他們走近。

他們想她莫非是玀體呀?又一看,她衣服真的都掛在樹枝上。

梅林說:“誒,你們都背過臉去呀,走遠點。”

錢亮和子羽便轉身走開。梅林扭著腰肢走過去,她雖然難為情,但沒有擺手拒絕。

梅林把她掛在樹上的衣服遞給她,當她伸手接衣服時,有只灰色的小動物從她懷裏蹦出,撞著梅林胸口掉下來,打個滾跑了,倒把梅林嚇跳起來。

“野兔!”錢亮不禁叫道,向前沖兩步。

他馬上站住了,盯著跑遠的野兔,不由打了個幹嘔。他感到舌根、齒頰都是血腥,帶著鹹味,咂咂嘴又打個幹嘔,用手揩了揩嘴。

翠枝在樹叢中穿好衣服,叫:“梅老師!”

梅林走過去,她目光驚恐,牙齒打顫道:“那個人……”

“噢,別怕呀,他叫錢亮,你跟他一起跳過舞的,還跳了很久!”

“他做啥?”

“他們就是來看你的。”

“我不!”翠枝頭搖得像撥浪鼓。

“翠枝,你生病了,你不舒服?”

“我沒有。梅老師,我走了。”

翠枝喚羊:“咩——咩——”

梅林看後面的路,好陡,幾乎是懸崖,忙說:“翠枝,你莫慌,你怕他,那我叫他們走。”

“真怪,”梅林過來對錢亮說,“你看起是兇悍,可她那天還跟你跳過舞,親熱得連我都嫉妒了!”笑著原地打了個轉。

“但她又變得看見你就發抖,我從來沒有見過她怕人怕成這樣。”

錢亮不語。梅林見他像要垮掉的樣子,尤其是他那張硬殼臉,就像要分崩離析。

趕快說:“我們只有走了。”

見錢亮那對木眼珠子滴溜溜轉動了幾下,又定住了。回頭一看,翠枝已經跑了,帶著幾只小羊沿那條絕壁上的羊腸小徑下山。

小羊時而蹦跳,時而踟躅不前,時而如履薄冰、緩慢移動。翠枝也跟小羊一樣,膽大、輕快、小心翼翼。

錢亮心想,她如果出事,是我逼她上的絕路?他不曉得自己面如死灰,不曉得自己僵硬的臉殼因翠枝像條壁虎、像只小鳥,害怕、欣賞正逐漸變得有些柔和。

他們站的地方已看得到手爬巖和嘿木莊園。梅林說回馬頸子山算了,錢亮心有不甘。

他現在荷包兒鼓鼓,從白駒那裏分得的“贓”,還幾乎原封未動。對子羽道:“我們上次去銀匠家裏,他櫃臺裏的銀器都沒有來得及看,我們再去看一下!”

子羽笑道:“上次銀匠和鐵匠講故事,正講到精彩地方就斷了,你這家夥!”

二人便下山朝嘿木莊園走,老遠先聽到小河對岸鐵匠鋪“鏜、鏜”打鐵聲,遂過橋來到鐵匠鋪。

路邊拴匹馬,蔡誼的徒弟正彎著腰,扳起馬的後蹄在削馬蹄。

蔡誼在裏面打馬蹄鐵,一見二人,“當”一聲把鐵錘扔了,哈哈笑道:“我猜中了,猜中了!”

二人一楞,子羽笑問:“蔡大叔,你猜中了啥子?”

蔡大叔端條板凳讓二人在門口坐下,笑道:“我猜你們還要來。上次你們負氣走了……”

說到這裏他看錢亮一眼,繼續道:“我對金戈說,這兩個知哥,早遲還要來。短則幾天,晚則幾個月,哈哈,沒說錯吧?”

子羽仍故意問:“你憑啥子這樣猜?其實,我們是因為在馬頸子山伐木,隔得不遠。”

“哈哈,來與不來,跟遠不遠有什麽關系?”

卻見鐵匠鋪裏坐著個年輕人,黑黑瘦瘦的,面孔五官倒也周正,就是他在這裏釘馬掌。蔡大叔說他叫阿華,從瓦力鋪來的。

二人因梅林說過,便知是翠枝的男朋友。都不由暗中嗟嘆,其身體雖瘦弱,卻是名好騎手,不然山路崎嶇哪敢騎馬前來。

忽見鐵匠墻上也掛著張年輕女兵的像,靈秀端莊,與銀匠墻上的那個女兵是一人,差別只在於這是鐵相框,顯得沈甸甸的,那邊的相框是銀邊,更精致。

“咦,咋回事?”子羽沒頭沒腦問一句。

蔡誼笑了笑:“就是她呀。”

“哦,一個女的……”

“兩個男的。”蔡誼笑得有點狡黠。

錢亮道:“總有段故事吧,蔡大叔?”

蔡誼道:“有哇。不如我們到他那邊去?他那邊是個家,幹凈,不像我這裏。”

帶二人和阿華走進嘿木大院,到了銀匠鋪。

金戈正“咣當,咣當”敲打一只漂亮的項圈,取了水晶眼鏡看人。

錢亮連自己都沒料到,會一下子陷入恐懼之中,不知那天他女兒對他說了些啥,茹毛飲血,野人,腳在打閃,心裏狂怒你面對槍口腳都沒有打閃,你真是白活了,你呀你!

銀匠在看一眼兩個知青之後再看一眼鐵匠,鐵匠滿臉帶笑,把銀匠也惹笑了,讓兩個知青進去。

他倆俯身看這只要完工的項圈,上面有兩朵茉莉和幾匹葉子,葉上有幾滴露珠,說巧奪天工都不算溢美之詞。

錢亮冒出句:“喲,是給你女兒打的呀?”說了他自己都一楞,露出傻笑,為何問這個。

銀匠笑而不言。鐵匠問站在旁邊的阿華:“嘿,你把打首飾的錢送來沒有哇?”

阿華趕快對銀匠說:“哦,大叔,那我回去就把錢送來!”

銀匠說:“說了的嘛,要等明年她滿了十六歲來。”

剛才阿華眼裏像有群星閃亮,頃刻間就暗淡下來了,怪可憐的樣子。

屋裏墻上和櫃臺裏許多漂亮的銀首飾,閃閃如月亮,飄飄如雪花,眼一眨一眨像有生命。兩個知青雖也見過首飾,未見過這樣活生生的花樣。

錢亮說:“哎,這些首飾好有特點!”

“哈,他呀,”鐵匠說,“打得出天上的鳥,甚至每根羽毛。打得出水裏的魚蝦,甚至每片鱗甲。打得出林子裏的每一種花草,甚至它們的經脈。”

子羽對金戈說,“我看你的手。”

銀匠把他一雙粗黑的手伸給他看。

鐵匠說:“哈哈,不關手的事。”

“那看來打銀器跟寫詩一樣,要有靈感。”

“哈,靈感?”

“所謂靈感,就是……”

“我懂,我懂。老哥,你帶他們上樓去!”

銀匠搖頭:“翠枝在樓上。”

“她今天回來得早?”

“她身體不舒服。”

翠枝在樓上說:“爹,你們上來吧!”

翠枝已聽出客人的聲音。她本以為知青都跟梅林一樣呢,哪知還有錢亮這樣的,面目猙獰,張牙舞爪,喝兔子熱騰騰的血。

又哪知同樣這個人,舞姿翩翩,熱得像一把火,野得像一陣風,親得像扶梯又扶又帶,叫她意亂情迷,差點承受不了。

呃,他來做啥?他不是來買銀首飾的吧,他是來要殺死我的小羊喝血的吧,他是來找我去跳舞的吧……正東想西想,聽蔡大叔說他們要上來,話就脫口而出了。

翠枝坐著編草玩藝兒。

二知青禮讓阿華先上去。錢亮上去時想著不久之前翠枝看見自己那種驚慌的樣子,小姑娘的情緒真是瞬息萬變啊,該不會驚慌地沖下樓去吧?

沒有發生。

四個大男人包括鐵匠都上來後,小閣樓頓顯促狹並吱吱晃動。

“哦也,恐怕我要下去一個!”子羽連忙道。

“我下我下!”過去上過樓的阿華想自己是主人呢,趕快退下去了。

閣樓屋頂低矮,沒有望板,可是樓板上等,擦得光可鑒人,令知青驚異,因為連城市居民都無此習慣。

兩個知青都把鞋子脫了,幸好都穿有襪子。翠枝見了跳起來,取出幾雙草編的精巧拖鞋,又坐回去了,仍低頭編自己的東西。

子羽、錢亮被墻上掛的藤編、草編、竹編的小衣服、小籃子、小熊、小鳥等吸引住了。

“這些都是翠枝編的。”鐵匠在錢亮耳邊說,態度叫錢亮大感意外。

又見床上鋪的草席,是蒲草編的,有雲錦圖案,床邊垂下許多穗須,誰見了都想躺上去享受。

窗口掛著吊蘭,籃子是藤編的,蘭葉成朵成串飄在空中、垂到窗臺上。窗戶朝向山野,這屋裏也像野外。

兩個知青走近看翠枝手上,此舉他倆馬上就後悔了。

翠枝感到很窘迫,把手上的編織放在椅子上說:“我去幫媽媽做飯。”就下去了。

子羽對每樣小東西都讚不絕口,問鐵匠:“太絕了!是哪個教她的手藝?”

鐵匠道:“她當銀匠的爹呀!她從小看父親鑿銀器,打銀首飾,她就用花呀草呀來編織。後來她編的東西連銀匠都佩服!”

子羽笑道:“你剛才說了,銀匠的那些花樣,都是從女兒得到的靈感。”

鐵匠並不發窘,反而哈哈大笑。

錢亮一直沈默,這時道:“我看,這是她與生俱來的,不要人教。”

有個小女孩的聲音叫吃飯。下去看是個六七歲的女孩,叫翠蓮,翠枝的妹妹。

飯後子羽說還想聽上次沒有講完的故事,搬板凳在銀匠鋪前天井坐下。

金戈問前次講到哪裏,子羽道:“你講到在途中,冷不防被一群山民兜頭蒙住眼睛,抓走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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